短篇小說-【紙紮街市】
【紙紮街市】
*連載於香港01博評*
現已夜深!十兄弟想詭異地分享自己連載於香港01博評嘅短篇小說《紙紮街市》。歡迎追看! 故事純屬虛構,但啲內容係屬實,個世界真係咁運作咁,一啲都唔靈異。唔信你地睇下!歡迎share出去!
《紙扎街市》
< 冤有頭 >
夜幕把小墟日晝時鬧哄哄的氣氛吞噬得一乾二淨。微微的火花從焚化爐口躍出,紙紮街市模型已被煙灰吞吃了大半,剩下一片幾厘米的街市紙門,正處於半溶狀態還堅決在洪火中掙扎至灰飛煙滅為止。
暴雨剛完,濕氣上升,整個地區像裹了一層保鮮紙,文龍身上的汗水微鼓如旗,令他連呼吸的權利也變得奢侈。 就差一小段路就到達荒廢已久的街市,到達後,他便要面對自己的生命。 如今種下千縷鋼鐵的地盤,幾年前是一片空地,文龍繞過地盤步向正門,透過鐵絲網,可看到那座外牆被鋒利的歲月,擦拭出多處傷痕的街市。一切跟半年前他第一次闖進閘門一樣,這街市不論遭到任何委屈還是沉默的。
半年前,文龍用同樣急速的步履到了閘門前,但他沒有像今天這樣步步猶豫,因為他知道等一會所拍攝的將會是他最自豪的作品。
當時他捉緊鐵閘框,慢慢攀爬到閘頂,想要翻身讓雙腳著地。突然,一隻貓爪從假天花撲出,狠狠刮了文龍的手背一下,害他十指一鬆失去平衡,背脊撞到石地上 ,骨頭痛得像斷開了兩截,慘叫一聲。 文龍被攝影組棄用前,算是全組砌置器材最快的機工,即使受了傷,他也迅促開了一顆小燈挷在背包的鏡頭前,唯恐錯過任何一個重要畫面。燈光一開,文龍終可看清楚這座停業多年的建築,到底還剩下什麼。往內裡多探行幾步,便是一格連一格結構如牛棚般的檔位 。每檔入口位的裝修都有不同花款,低檔的有紙皮階磚或水泥磚,高檔的雲石板也有好幾家。雖然批盪日久失修,建設已日趨崩壞 ,但從各地台的高矮水平中,不難看出,當時的檔主們都想用微傾的鬼鼠位,把天雨帶來的污水傾瀉到別處。至於傾瀉到別人檔口的爛攤子怎處理?就各掃門前雪,「關人鬼事」。
走到轉角位,文龍看到一張圓形木紋大摺枱零丁地放在走廊中心,感覺有人一直用著似的。昂首一望,石屎天花歷經多場雨季後,被洗出多條紋理交雜的裂縫,湊在一起看更酷似近年瘋傳有治療效果的曼陀羅。多條生鏽鐵枝從橫築破牆而出,並延伸到半空中,驟眼看像隻沉睡多時的老人手,因久未見世,如今費盡力氣也急著跟人打個招呼。
文龍看著這隻「手」輕輕苦說:「岩晒!」 設定了腳架位置、鏡頭和燈光後,文龍從背包揮出一卷大麻繩,站到摺枱上把麻繩拋過橫築鉤成大圈,再把接口綁緊。雖則此刻他死意已決,雙手卻抖擻得差點連繩也抓唔緊。 「死就死!」意氣一衝,兩隻佈滿紅血絲的眼球堅定地望著繩圈,吸一大口氣,文龍便把頭套進繩圈,再用力把枱踢開。當繩子開始阻絕他呼吸的一刻,屋頂傳出一道怨懣而刺耳的叫聲 。文龍隨即四肢發軟,並認知自己已經死亡。 喵!一個貓影從假天花奔撲向橫樑,利落地用爪尖一割,便把繩結割斷。 文龍劈啪一下倒在地上, 雙眼一開 ,看到一隻豹紋小貓一邊好奇地凝望他, 一邊用口把地上的麻繩扯到走廊邊,整體形態表現得很有人類意識, 並不像一般會迴避人類的野貓所為。隨後,又一隻目露凶光的小白貓出現。就在文龍未來得及回魂之際,豹紋貓突然衝上他胸脯,張口一叼,便把他心胸袋中的遺書搶走。 「 喂!死衰貓!」 文龍隨手拾起一塊小石頭掟向兩隻小貓。 「 你個死佬吖!咁細隻貓都蝦!」石姐從白貓身上跳出來怒責文龍。 石姐是一隻過身二十年的女鬼,由於死後魂魄一直待在街市,在鬼界算不上見過什麼世面,但資歷上也不失是個「老油條」。她見著文龍這滿堂發黑的霉人,顯然沒忌諱的必要,便直接衝出來嚇唬他。
眼前突然出現一個語氣尖酸,眼神潑辣,身穿黑色西裝套裝,配上棗紅色高跟鞋,型態跟電影中的厲鬼相似的女人,文龍嚇得拔腿衝向攝影機, 手腳抖擻地收拾器材欲逃離現場。當他剛鬆開那釘在腳架的固定器一刻,攝影機的螢幕上,居然出現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。畫面中,小白貓把文龍的遺書放在摺枱上打開,並踩在腳下,牠的頭微微傾往遺書,動態像人一樣細覽著當中的內容。當文龍因這難以置信的情景嚇得腳軟時,小白貓身後隨即出現一個身穿運動校服,耳仔掛著3M口罩的女孩。她也把頭埋向遺書。此時此刻,文龍由腳趾到肩膊的肌肉都變得僵硬 ,頭皮開始發麻,像有一億隻螞蟻在頭髮下攢動。在畫面所見,女孩的視線正慢慢由遺書轉向文龍......貓吼聲也漸漸轉成稚嫩詭異的女鬼笑聲。 「救!」文龍並沒機會叫嚷,已被某生物用力一揮麻繩打昏了。
<債有主>
夜深霧寒的時份,月亮偷偷吐出的柔光,穿過鐵絲網映照到文龍的眼皮上,把他擾醒了。 「喂!佢醒啦!」
石姐玉手一揮,利爪從五指延伸出來,準備向文龍頭顱鋤下去。 「救命呀!」 「 喊咩呀你?你唔係想死㗎咩!」石姐不耐煩地罵著。 「係喎!我係想死㗎喎......」文龍開始喃喃自語。 石姐:「喂!你點解會見到我地㗎?」 「係喎!我係想死㗎喎......」文龍表面上正處於失心瘋的狀態,但內心卻在綢繆如何擺脫眼前嚴峻的險景。人長到這麼大,他自問多衰的事也遇過,由會考放榜不合格那年起,自知不是讀書的料,便努力用雙手苦苦為生活拼搏。縱使天生富有創意頭腦,但在這年頭,多以經濟主導的職場上,確是難大派用場,好不容易守到那年電視台缺人,進了攝影組默默耕耘了好幾年,今天居然被突然棄用。人生已經來到了決心自我了斷的一刻,也要離奇地被鬼挷架.......連去死也得不到自由,文龍整個人開始崩壞。
「婷婷!你哄咁埋佢度做咩呀?」石姐向女孩嘮叨起來。
婷婷探頭細望文龍的眼珠,果真找出端倪:「我知點解!佢帶左綠色大眼仔呀!」
石姐媚頭一皺:「咩嚟?」
婷婷: 「帶左呢種放大瞳孔嘅綠色大眼仔之後,時運一低就好容易見到我地㗎啦!我生前聽同學講嘅!」
婷婷嬉皮笑臉地望著文龍說:「我地睇左你封遺書啦!原來你諗住錄底自己自殺嚟等人留意你呀?哈哈!你真係白痴囉!你係度大叫左成晚啦!你估附近冇人聽到咩?你見唔見有人彩你吖!」 石姐嚴肅地盯著文龍:「知道點解你見到我地就得啦!你想死吖嘛!去啦!」
婷婷指著疊枱旁的大麻繩說:「啲繩仲有好大卷呀!你用啦!」
兩雙靈精的鬼眼,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應該去自殺的文龍。處境潦倒的文龍精神恍惚地爬向麻繩,並彌留在原地,古時被賜白綾的妃子大概就是這樣,賜死他的,除了社會還有自己。石姐凝視著這生命力已乾涸,卻該死不死的男人從心的蔑笑起來。
文龍繞一圈麻繩在手上,再次踏上那連接死亡的疊枱。
「吖!我仲有嘢問呀!」 調皮的婷婷就是愛不按牌理出牌。
「你話你係拍片嘅?咁呢......」婷婷鬼靈精地把眼睛往上反一下再說,「我地死左之後,唔知有冇人拍過真正嘅鬼呢?」
聽了這句,文龍立即茅塞頓開,整個人精神抖擻起來。他放開繩子, 蹲跪在枱上向兩鬼求問:「我仲未死得!放過我好冇?」
<協議> 「香港人最鍾意咩呢?就係睇啲唔應該睇嘅野!偷拍呀!跟蹤呀!呢啲最受歡迎!只要將兩鬼嘅日常片段拍成記錄片,到時機成熟,再公開條片。試諗下!你幾時睇過鬼片真係有鬼㗎!部作品紅硬!」
一想到這,文龍那一根種在心頭的攝影慾如湧泉般澎湃起來,他放下了懼恐,甚至忘了自己正要與鬼對談。他向兩鬼答應,作品的收益會用作 聘請 高人超渡她們投胎,並且在她們尚在陽間之時,絕不會公開影中,免得驚動街坊請道士來收拾她們。一方有名,一方有利。 塵世間人與人的關係和相遇都基於緣分二字,而人與鬼亦不例外。 二零一八年後,此地將被政府重新開發,兩個亡魂亦終將死無休憩之地,加上自殺的鬼魂帶極重罪孽,要不是家人懂此學問兼付出高昂金錢作法,鬼魂一般都會滯留於人間與地府之間的餘域中很長時間。餘域地方不多,且必是長期陰寒而無陽氣之地,鬼魂永久承受悽冷,便是自殺的罸則。兩位聽到計劃後,雖感此行為荒謬至極,但考慮到自身的難處,便放下戒心,即管答應與這活人合作,順道搏一個可得超渡的機會。
雙方協議當天,沒見証人,只有小白貓剛好踱步經過。
<紙紮街市> 第二天,兩鬼把文龍帶到街市暗角見識什麼是餘域。文龍往婷婷所指的方向一看,當場大吃一驚。一堆殘破褪色的紙皮箱上有一座迷你紙紮街市模型,模型的外表剪裁精細,用色準成,肉眼比例上跟真的街市沒別。婷婷說這模型便是唯一可收容她們的餘域。自她們死後分別被一位神秘道士收壓於此地,這紙扎模型便存在。
石姐一掌啪向文龍天靈蓋把他的元神打出來,婷婷抽著元神手臂飄進模型內。整個過程,都被文龍預設的器材錄影下來。
「埋嚟睇!埋嚟揀啦喂!」
「食咩?哥仔想食咩?就收工!平兩蚊卑你?」
原來所謂的餘域並不是文龍想像中那陰森冷清的死蔭幽谷,而是一個開市中的菜市場,情景跟小時候的街市近乎一樣,木幹懸掛著本地街市燈,鮮紅的外罩和亮白的燈膽,把整個街市照得明亮。最詭異是當中的室內結構跟現實中的街市居然一模一樣 ,除了檔主外,走廊中的客人就只有他們三位。文龍對於眼前繁囂的墟市充滿不解。
婷婷到水果檔買了一個小蘋果,放在口裡嚼得滋味。
石姐輕搭文龍肩膀細聲警告:「表情唔好太慌張。唔好卑啲檔主發現你係由陽間嚟嘅元神。」
文龍盡量按奈自己震抖冒汗的手心:「佢地係咩人?」
婷婷邊嘴嚼邊走到文龍身邊說:「佢地唔係人嚟,係剪影,係紙扎品嘅一部分。啲濕貨乾貨都係!」
石姐接著說:「就好似你平時燒衣卑先人,你燒咩,佢地就收到咩。」
文龍好奇心一起:「咁啲野賣㗎?」
石姐臉色一沉:「呢度每日都係度循環緊。檔主日日都講返同一句說話,賣同一堆野。佢地永遠唔會變,我地都冇得變。」
婷婷從雜貨鋪抓來一堆花生遞給文龍:「你食吖!我地平時都係食呢啲㗎!」
說著說著,一陣焦香的燒烤味吹來。沿著香味走過去,文龍驚現自己愛吃的燒味。紅彤彤的掛牌寫著明爐蜜汁叉燒、脆皮燒腩、炭燒乳鴿。
「佢日日都斬緊同一舊叉燒㗎!」婷婷咬著花生殼解說。「你睇清楚墊係碟下底嗰張報紙!」
文龍探頭一看,油淋淋的報紙上面清楚地有行小字印著1997年10月23日。
石姐:「呢個紙扎係有心人用份剪報整出嚟!就係要鎖我地係呢段時光!」
婷婷奔到檔前,隨手拿起一小片叉燒品嚐:「咁都冇咩唔好吖!起碼唔洗做隻餓鬼先!」
文龍呆望眼前的剪影,他記得這種墟市式的街市早已退落成歷史課題,只怪這紙扎品的手工太超群,就覺得這疑幻似真的一切比地上更來得真實。
咔嚓!回到陽間一刻,攝影機剛好沒電,文龍立即忙著充電。時間顯示,已是深宵時分,鐵門外忽然傳來濃郁的蒜油香,婷婷立即往外湊熱鬧去,剩下石姐和文龍在暗角。
「其實咩人將你地留係度?」
「我地只係孤魂野鬼,好多野唔知得咁多。」
「你唔想知發生咩事?」
「喂!你係陽間都係咁㗎啦!你知點解個股市突然間會跌咩?你知點解你係香港人咩?嗰啲你仲未死就唔問, 你理得我地陰間發生咩先?」
「喂!腸粉哥哥又嚟左門口啦!」婷婷興奮的叫嚷,打斷了二人的對話。
廢墟門外,不時會有一位小販哥哥來開檔,他身上總莫名其妙地掛著一串金光閃閃鈴鐺,當他從遠方推著車行走時,大家都知道他要來了。他的小販車外觀上並沒有什麼特色設計,純粹實用為主,那隨意夾在木頭車邊的瓦通紙皮上寫著「銷魂腸粉」,帶種著地的市井風味。竹籤筒上, 突兀地貼有一張為前程運勢祈福的籤紙,籤文曰:「何為邪鬼何為神,神鬼如何兩不分。但管拒邪修正處,何愁天地不知聞。」,上面有小小一行潦草的紅筆字解曰:「凡事皆吉。」
蒜泥和燒烤醬混在一起炒出陣陣誘胃鑊氣,配料款式甚多, 有牛柳粒、雞軟骨、韭菜、煙肉腸、羊肉、鴨胸等配菜供食客選擇。
先不說鑊爐中入味爽滑的腸粉,光是小販哥哥高大魁梧的體態配合均勻的棕色肌膚,加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,單手用力把鑊爐一拋一接,烈焰火光之中已成為眾街市婦女的「視覺夜宵」。或許是知道自己擺檔位置正是陰寒之地,他開工前都會先在門先上香。正正因著這一炷香,婷婷與石姐也可享用他手中鑊氣衝勁的炒腸粉。
小販哥哥的視覺年齡大概是四十出頭,嘴裡含著牙籤啍著老歌《一生何求》,眉頭一皺,那穩熟的男人鮮味差點比腸粉更要「入味」。
「喂!龍哥!你出去買一份吖!記得食之前裝返支香卑我喎!」婷婷俳佪在門口逗趣地說:「我要牛柳粒多蒜多汁!唔該!」
這些豐富的畫面全都保存於記憶卡中。
<一鬼一故事>
又一個晚上過去。文龍設好腳架,邀請石姐到鏡頭前正式接受訪問。
「石姐!嗯......你介唔介意講下,其實你點死㗎?」
石姐嘴角微微往上翹,似笑非笑,神緒冷得讓人看著有點苦。
「唔怪得之你失業啦!訪問技巧咁差......」
「嗯.......」
「死!就人人都會死!包括你!我死嘅時候, 正值芳華。呢個先有重點。你應該問點解我會係呢個時候選擇 ......」
石姐生前曾是保險經理,作為年度業績之冠,兼時裝品牌老闆,經常接受傳媒訪問。因此,不用文龍多問,她已懂得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。
石姐全名是李英磊,性格堅強,處事強硬且嚴肅,別人背後都這樣叫她,久而久之傳到她耳邊,也都接受這「入肉」的稱號。她當了經紀不到兩年,業績已成了同組之冠,幾年間由組長升為分區經理。錢賺多了,心一雄,便與丈夫合資建立時裝品牌-OneWeek,喻意潮流保鮮期應當只有一星期之快,方為前尖。生意興隆時,每隔一天便有傳媒到來專訪, 全盛時期石姐更試過一星期沒回家。回顧一想,她斷言自己把花樣年華全種在事業中,只是花開堪折亦須折,屬於她繁花盛放的時期實在是太短。
九七年,金融風暴襲港,一星期間,石姐手上的保險客戶被風暴一掃而空,不是斷供就是申請賠償金,用以留住物業。一天,石姐踏入店內,發現櫃台收銀機換了鎖,一個女人手拿一份附丈夫簽名的合約走出來說,店裡一大半資產是她的。那女人身穿一件貼滿反光朱片的貼身短裙,腳上的婆仔鞋頭繡有一球大紅花,整個造型酷似一尾風水金魚, 顯然是剛來港不到半天,抓唔住本地潮流又怕不顯貴的打扮。
石姐說她站在天台時,給丈夫打了最後一通電話,接聽的是那條「金魚」。
就這樣,石姐便跟手上的物業股價下跌速度一樣,一躍而下直達死蔭幽谷。
「你當時手頭上仲有層樓?」
「有!但樓價已經跌到負數......」
「香港地有層係手已經好好啦!你死左!層樓咪益你老公囉!」
「個價已經負左數,佢冇賺。」石姐沉抑在怨念中,壓根沒理會文龍說什麼。
石姐死時只有三十三歲,皮膚保養得不錯,不失是個大美人。肉眼看來,三十五歲的文龍拼下去更像個大叔。但畢竟年代不同,社會環境幻變無常,兩代人的價值觀難免有鴻溝。
成熟女人,城府深,難以駕馭,敬而遠之。但幼氣女孩,少不更事,常製造問題,亦令人煩氣。
「你企定定係度。唔係鏡頭影你唔到。」
「呢個咩制嚟?」婷婷好奇地探頭研究文龍的攝影機。
「咪伸個頭埋嚟啦!」
訪問問題依舊,由死因作出發點。
婷婷是個普通中學生,死時年僅十五歲。二零零三年,香港爆發沙士,人人都帶著口罩,怕一旦被感染便要住入隔離病房,從此不再有出院的機會。當時全港中學都改為半日制,對於玩心重如婷婷的少女來說,確是不幸中的大幸。事發當天,婷婷趁著學校早放學,便抱著家中飼養的芝娃娃與同學一同去雪糕店 。突然,母親致電她手機怒吼著要她立即回家,因接到老師通知她最近的成績落後了很多,待她回家定必「打死」她。怕死的婷婷不敢回家,走到天台俳佪,籌謀著打給姑媽或阿姨求救。
突然,一陣怪風吹來,體型細小如鼠的芝娃娃正站在階級上躍跳,婷婷眼看牠快被風扯下來,大步一奔,想把牠抱住,可惜動物意識不到婷婷好意,閃身避開。婷婷一時沒料到會撲個空,雙腳一失平衡......
警察來到現場查看一會,便判定為自殺案,連新聞報導也如此傳達。可憐的婷婷就這樣,成了「被自殺」的冤魂。
「你唔係自殺㗎?咁點解咁耐投唔到胎?」
「地府嘅判官咪又係死人一個!」婷婷裝出一副老成的調子笑說。「生前做野亂咁嚟,死後做左判官都一樣㗎咋!」
<日常>
這段日子,文龍細心留意石姐與婷婷的一舉一動,欲在她們身上多挖點故事題材。
石姐性格較巴辣,執念很強,文龍不太會與她交流,光看她一身官仔骨骨的恤衫套裝,就斷定這女人名副其實「死也要工作」。聽她提到,自殺當天,正值大年初一,需到奶奶家拜年,再回店工作,才刻意穿紅色高跟鞋。沒料到,一種顏色,生前死後的意義差別是何其諷刺。
相比之下,婷婷是個童心未泯的小鬼,按道理要是她當年沒死,今天年紀也比文龍小。這小鬼 調皮搗蛋,每天都幹些逗趣的小動作。她白天閒著便上豹紋貓身,在鐵絲網內向路人拋媚眼討吃的,文龍後來懷疑,貓之所以有愛理不理的特性或與鬼魂有關。夜裡,這小鬼為了吃到自己喜愛的口味,會偷偷混在腸粉檔的食客群中,趁人家點菜時,不停在旁邊叫「 牛柳粒!牛柳粒!」,食客磁場被干擾,便跟著點。曾有飲食雜誌就以「連唔食牛嘅都要食佢嘅銷魂牛柳粒!」來作介紹。
<無名道士>
凌晨四點,如果一個活人在此刻處於清醒狀態,不論有著什麼原因,都不禁在內心暗生一種被世界劃分出來的唏噓。 趁著報紙檔的嬸嬸還未下來疊報紙之前,小販必須把一切清理好並離場,把街路交還給屬於該時段的人。至於什麼時段屬於什麼人,一向都是大家約定俗成的,只要河水不犯井水,一切都相安無事。
經過一晚拍攝,文龍把雙手撐開伸個懶腰,同時慢慢步出正門鐵閘,準備回家洗澡。
「喂!老友!點稱呼呀?」小販哥哥把推木頭車推到文龍身旁,看似是有心要逗他聊天。
文龍不以為然,繼續伸著懶腰說:「我叫文龍!」
「我叫無名!」
「哇!咁似刺客名嘅?」文龍笑說。
「我對人嚟講唔係刺客,但對鬼就好難講啦!」無名輕輕蔑笑起來。
文龍聽後感到此人語帶殺氣,立即放下伸展中的手臂,小退一步。
無名表情依然淡然地說:「座紙紮街市靚唔靚呀?」
文龍聽後心驚膽跳,立即提起警戒問:「你咩人嚟?」
無名:「嗰兩隻野都算古惑啦!居然留你係街市......」話未說完,白貓便快速從橫築竄到屋頂,直跳到無名臉上。無名隨即反手一擋,把白貓撥到地上,再從腰間抽出鈴鐺猛力地搖。白貓發出一陣慘烈的咆哮後,石姐便從貓身彈出。
「死道士!你賣完腸粉就過主啦!講咁多把鬼呀!」石姐兇狠起來,講話都咬牙切齒。
「你地明知自己陰氣,仲留個生人係度,累死左佢,你地罪孽加深,想投胎都難!」
「但我地都等左好耐啦!」婷婷突然飄出來搭話。「呢個人佢自己本身都想死嘅!拍完條片,仲可能對大家都有著數,有咩所謂!」
婷婷的眼神純粹得讓無名哭笑不得。他轉頭便向石姐怒吼:「一定係你呢隻老鬼教壞佢!」
石姐一聽到老鬼二字,即怒火中燒,五指尖突揮出黑長而尖利的鬼爪揮向無名腰間,欲把那束鈴鐺扯走。無名雖人到中年,但身手依然敏捷,左右腳輕移重心幾下便連續轉了多個大圈,躍到屋頂,害石姐幾度撲空。無名見石姐來勢兇狠,突然拿出手提電話,播放一段令文龍摸不著頭腦的錄音:「你所打嘅電話,暫時未能接通.......」 石姐聽到錄音後,立即發出痛苦的叫聲,雙手抱緊頭顱,全身抽搐,直至無名關掉電話才平伏。
文龍見狀,嚇得腿軟,處在原地不敢動。
無名得勢便囂張地在屋頂叫喊著:「嘿!老友!你咪未見過大蛇痾尿咁樣啦!呢隻野成日想反我,跟住走佬㗎!」他轉指著正不服氣地怒視著他的石姐揶揄說:「但我就係唔明!你人都死左啦!仲想走去邊先?都多餘嘅!」
石姐無可奈何只有繼續潑婦罵街:「收聲啦!仆街!你係識蝦女人㗎咋!咪又係見到鬼魂誇啦啦,撞正食環小喇叭!」
鈴......鈴......無名發現腰間的鈴鐺不尋常地自動發響,轉頭一看,原來婷婷偷偷飄到屋頂企圖幫石姐把鈴鐺吹走。
無名用手按捺著鈴鐺,又從褲管的小口袋中抽中一扎鎖匙,在婷婷前輕輕一搖,便使得小妮子臉色發白,動也不敢動。無名指罵婷婷說:「你再亂嚟我就搖到抽鎖匙跌晒為止,我話你聽! 你知啲鈴鐺用嚟做咩㗎咩?搶咩呀!」
「唔知呀!石姐話,啲鈴鐺冇晒,你就會走,你走左,我地就唔洗再係呢座又爛又臭嘅街市度.....」
「你唔用腦㗎!」這下無名真的動惱了。「條八婆講咩你就信咩!你做人嗰陣就係大意冇左條命,依加做鬼都咁蠢嘅!」
婷婷聽後,傷心得抽泣起來:「腸粉哥哥.......石姐講得岩!你真係好煩呀.........」
正當無名思考自己是否說得太過火時,四周環境突然詭異地變得肅靜,兩鬼也消失蹤影。
「先生!先生!」一把語調斯文有禮的男人聲從地面傳到屋頂。
無名往下一看,立見自己當災,當場啞口無聲。
「請問呢架木頭車係咪你㗎?」
幾名身穿食物環境衛生處制服的職員,正站在木頭車旁,一致地凝望著他,等待他的答案。文龍瞄向隔離街,發現報紙檔嬸嬸正用幸災樂禍的眼神,觀看無名被捕,大概是不爽時間到了,無名還未交還場地,所以用好市民身分報食環。
無名跟職員上車前向文龍大叫:「喂!老友!麻煩你嚟一嚟保釋我吖!我畀返錢你吖!」
結果,無名的腸粉車被扣押了,也罸了點錢,但他態度不以為然,因為都習慣了。
「嗱!老友!還返啲保釋金畀你。」無名叼著煙仔從褲袋抽出一疊濕皺而漬染污垢的銀紙,掀起幾張一百蚊小角,抽出便遞給文龍。
文龍接過銀紙,充滿疑惑地望著無名欲言又止。文龍深深吸一口煙,刻意把煙霧捉弄著玩,不停吐向文龍。
文龍不耐煩地邊徒手撥開雲霧邊道:「大師!你到底想點㗎?你咪搞嗰兩隻女鬼得唔得?」
無名由上而下打亮了文龍一遍,便用嬉笑怒罵的態度質問:「你係驚我打到佢地煙消雲散吖?定怕冇咗佢哋,你咩都拍唔到?」
文龍聽後,開始心虛得吞吞吐吐。他自問從沒認真想過這問題,反正就只想計劃順利,至於情感上自己與兩鬼之間的關係,的確是這一瞬間才開始想起。
「算啦!你答唔出㗎啦!我自己都唔知自己係幫佢地定利用佢地......」無名搭著文龍肩膀,用心良苦地勸著:「 總之你記住人鬼殊途, 仲返唔返去就你自己決定啦!」
文龍:「阿.......大師呀!其實你係咪一早知道佢地係度?」
無名是位道術高明的道士,身上聲聲作響的鈴鐺是件工具,專收服因自殺而怨懣成殺氣滿盈的厲鬼。早年因殺戮太多,積了孽,一直生不了孩子,於是改道為收留剛死的亡魂,待他們化盡怨氣,再作法引渡投胎,要是亡魂冥頑不靈繼續作惡,便施於火刑,化為銷魂火, 從此灰飛煙滅。那些香噴噴的炒腸粉,有不少是用這種銷魂火烹成。2003年中的一天,當無名嗅到怨氣殺入富豪花園一刻,婷婷便墮樓身亡,屍首正正躺臥在他跟前。當時無名的道術已經高超得輕輕一嗅,便得悉婷婷不屬怨魂,而是含冤的孤魂,便打算把她引渡到舊街市,慢慢化間孽念,好作超渡。正當無名從腰間準備抽出鈴鐺,把婷婷收納入囊時,一陣臭氣熏天的怨懣味正來勢洶洶地往他身上衝,一隻五指延出黑爪的鬼手抓向他腰間。無名機靈地往後一退,便見一隻身穿套裝,唇紅齒白且容貌嬌艷的女鬼,正 對他厲眼相看。
「你個仆街!細路女都唔放過?」女鬼出言怒斥被她誤當是殺手的無名。「佢岩岩先死!仲左咩錯事,你要收佢?」
無知見著鬼魂界也有俠女,心想事情幽默,便刻意向她逗著玩。
無名:「點稱呼呀?我收佢又關你咩事?你仲要衝出嚟卑我打?」
石姐:「叫我石姐!總之呢個屋苑係我地頭!你咪係度搞事!」
無名聽後默默一算,終於弄清楚原來那道怨氣是從這自稱石姐的女鬼而來。之後他見李英磊雖是厲鬼,但尚存義氣,便趁她還未失智時,連同婷婷一齊帶回街市。除了利用她們的陰氣鎮守著那與陽氣對沖的建築外,也順道為她們積蓄陰德,好超渡她們日後投胎。但想到始終有控制她們一段時日,便花了時間搜集她們生前的事蹟,有利於威嚇她們不准犯禁。
「咁點解你噚晚同佢打交嗰陣,唔係用咩符咒之類,係用電話同鎖匙㗎?」文龍吸著維他奶,瞪大雙眼,期待地追問。
無名吸著身上最後一煙,繼續娓娓道來:「人死左就得返個魂魄。魂魄係一種正常人睇唔見嘅能量,而呢種能量係同做人嘅時間所講嘅思想,係連接㗎!當你係一個遊魂嘅時候,遇到生前最鍾意嘅野,就會增加能量,相反遇到生前最怕嘅野,就會負能量.......」
文龍沒等無名說完,便緊張的搭話:「咁即係石姐最怕係電話!婷婷最驚嘅鎖匙!」
「妖!」無名一掌拍在文龍後腦勺,「 咪賴醒喇!你下次試下同佢地嘈交就咁拎個電話出嚟嚇吖!包你卑李英磊條八婆 隊冧你好似!」
文龍撫擦著自己頭皮,扭著鼻說:「得!你繼續講。」
無名:「嗱!李英磊生前最怕就係佢老公唔聽佢電話!呢!噚晚段留言信箱錄音,就係佢最唔鍾意聽到嘅!所以一播出嚟,佢就玩完了。」
文龍:「咁婷婷又會鎖匙啲咩呢?」
無名輕嘆:「如果你留意到,我噚晚都係拎出嚟嚇下去,冇一真係搖到啲鎖匙。佢生前成日卑佢大人打嘅......」說到這裡,無名把煙蒂掉到地上,用腳踏熄,聲音也變得低沉。「佢一聽到鎖匙聲呢,就知道有人開門返屋企,而道門一開呢,佢都幾乎會卑人打嘅!咁所以死左之後,鎖匙聲咪變左佢死穴囉!」
<利字擺中間>
夏天最可惡便是大雨過後的毒日頭。陽光把濕氣往天上吸,走在地表上的人,活當乾蒸生鮮肉,心生煩躁。
一天,門外突然來了對夫婦,男的文質彬彬 ,身穿踢死兔套裝 ,是個頭髮稀疏斑白的老人,女的看上去皮膚光滑,烏髮飄逸,肚子微微隆起,是個年輕的孕婦。
「老婆!我嚟緊就會投到呢塊地囉!」
「吓!又舊又爛,又冇冷氣,仲臭臭地,你要嚟做咩呀?」
「有咩舊左咪換新囉!臭咪搵人洗囉!你咁勞嘈做咩?嗱!你望嗰度!」富豪伸出套上翡翠玉戒指的食指。「開間咖啡店就有格調囉!」
此情此景,躲在暗角的文龍全都一目了然,他認出這富翁就是專營地產,並身兼多間慈善團體主席的熊翁。
這晚,天空突然感性起來,為這座已被瞻仰遺容的街市嚎哭得利害。話雖如此,一眾沉迷在電玩世界中定位追縱精靈的玩家並沒掃興,在滂沱大雨中,依舊死守在街市門口等待「完全任務」。自從最近該設計程式在衛星定位中,把街市附近兩公里設定為遊戲中的「雷台」開始,每晚門外都來了一堆青年,害文龍與兩鬼的交往都要格外慎密。
因吹西風關係,雨水穿過屋頂與假天花間的狹縫, 零零落落地撇到暗角,灑到文龍臉頰上。他不耐煩地拭擦著說:「點算呢?如果呢度真係改建左,你地會點㗎?」
石姐盤著雙手傲然地說:「冇嘢㗎!咪繼續係度囉!人間嘅改變,影響唔到我地嘅!」
婷婷:「吓!咁啲貓咪唔見晒囉!」
石姐嘮叨:「嘿!唔上啲貓身,咪直接上個有錢佬身囉!仲好!死左咁耐,都未試過點人做嘢!到時就點佢老婆沖咖啡!」
婷婷:「咁文龍仲點拍我地呀?」
石姐不客氣地拍點著文龍頭頂:「仲拍?之前拍低咁多。等我地投左胎再公開都夠玩啦!」
婷婷惋惜地望向文龍,期待著他回應,卻見他望著遠方側門發呆。
石姐大叫:「喂!文龍!仲咩鬼粒聲唔出?你又想出去同班癲嘅玩電話呀?」
文龍眼神猶豫地把聲線壓輕:「出面好似有人影緊我地.......」
兩鬼往外看,只見一個女生整把手機向著走廊方向,並有手指在營幕上瘋狂滑動,應該是抓到了什麼稀奇的「精靈」。
石姐繼續盤著手認真地說:「沒事!」
文龍在旁,默不作聲,只動手把攝影器材一一收執清光。
<後期製作>
對於影視工作者來說,後期製作就像跟戀人享受完蜜月期,務必正視生活問題嘅時刻,毛燥的心情會一觸即發。回看記錄卡中的片段,當中有著各式奇式的壞片,疊聲、錯水平、鏡頭太震、而最常出現的問題便是因頻道不對,鬼魂在鏡頭前現不了身。面對這剪輯工程,文龍這次勸導自己必須要盡量用冷靜的頭腦去完成。就當他正工作得如火如荼時,突然收到由死黨的士傳來的短訊:「老友!你卑我嗰條片咩嚟?有個青色嘅女仔係度講緊嘢嘅?」
兩天前,的士叫文龍把之前去旅行拍的無聊自拍片傳給他。大概是太頭昏腦脹的關係,他居然錯手把記憶卡中,一條訪問婷婷的片傳了過去。
「噢!唔好意思!卑左錯左!呢條片係我之前啲散工嘅片碎嚟!」
經歷過跟最大的危險相處後,這次,文龍真係學會冷靜的處理危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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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靈異事件?】
消息來源:網絡MJ台
昨晚,大學二年級生小蜜在社交網站聲稱,在某精靈地標中,意外用手機掃到靈異畫面,在畫面所見,街市的暗角隱若出現「半個女學生」。當時她立即截圖,並假裝淡定地離開現場。誰知,回家即發高燒暈倒,需送院接受治療。
請即讚好【網絡MJ台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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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日,這篇上載於社交平台的發帖,連同映照出婷婷半邊身的靈異照,一天之內在香港網絡平台瘋傳,加上相片的光影被後期加工過,鬼影的部分更顯恐怖色彩,隨之便引起網民的好奇心,為街市惹來蝗蟲來襲般的人氣。
「呢度!就係網上瘋傳住左兩隻女鬼嘅廢墟呀!」主播望著鏡頭,拉高分貝做作地說開場白。
廢墟連日被各界傳媒爭相報導,不少來自五湖四海的江湖術士更獲邀到場考察。本來了無人煙的廢墟,變得熙來攘往。由於人氣太旺盛,可憐的婷婷只有躲在紙扎街市內不敢出來,直至天黑為止。
隨著不住被撰改成多個版本的報導陸陸續續出現,多次傳出投資改建街市的熊氏集團股市開始有滑落跡象。熊翁的發言人突然在網上,發佈聲明指集團將有意與政府相討,將改建計劃進升為拆卸重建項目,進一步發展該區的規劃。
當晚,夜色顯示比平時份外陰沉,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便隨之而來-石姐不見了。
「你地平時仲有咩地方會去㗎?唔係無啦啦灰飛煙滅呱?」文龍著急地問。
「咪得呢度同紙扎街市囉!冇啦!」婷婷幾顆淚珠盪漾在眼袋。
「唔洗搵啦!」無名突然出現在街市。這次他沒有帶任何東西來開檔,雙手交叉盤繞著,神情凝重,慢慢走向婷婷說:「呢度氣數已盡!你係時候走啦!我本來諗住等你地孽念消清,就準備送路超渡,點知最好嘅時機未到,呢度就面臨清拆危機.......」
「咁我點呀?」婷婷無助地瑟縮在紙扎街市旁,身體卷曲成一團緊繃的影子。她並沒預期有人給她回應,純粹在絕望中安靜地自言自語。
「李英磊道行高,一早就算到呢日,係冇同婷婷講啫。佢個鈴鐺仲有聲,佢魂魄仲存在,我都算唔到佢去左邊........」無名繼續嚴肅地道出一切。
文龍走向婷婷身旁,輕輕搖動了腰間的鈴鐺幾下。婷婷頓時像一隻被打了針的小貓,不停在地上滾動抽搐,並嗯呀呻吟出痛苦的聲音。
「妹妹!你係陽間嘅命數已盡。唔好留戀啦,投胎啦!」無名雙眼充滿憐憫地勸導。「你一早可以從新做人,又特登唔走,李英磊唔可以投胎,就用盡離經叛道嘅方法要再做人。」他再回頭盯著文龍說:「做人做得好地地嗰個!又日日話要死! 冤孽!」
婷婷抽泣著說:「對唔住呀!但我仲想做婷婷呀!我唔小心就冇左條命,我唔甘心.......」
「走呀!」無名開始動真氣地發怒。「再唔走就 煙消雲散啦!棟街市都保唔住,你都保唔住㗎啦!」
文龍聽在耳內,默默為這一切而惋惜落淚。無名命婷婷,這幾天一定要留在紙紮街內,待時辰一到,他便作法 超渡她投胎。
<道義在兩旁>
「你條粉腸!我地識左咁耐你呃我?」的士大發雷霆地質問文龍。
街市有鬼的消息傳出半晝,的士已經從網圖中認出那女鬼,便是上次錯收到的片段中那位。視財如命的他,更已經把片段賣給了週刊。現在對方居然提出用五十萬來收購所有影片。的士 難得開拓了一條寬敞的財路,便鍥而不捨地說服文龍把片段交出。
「五十萬呀!我計過啦!之前我地咪想開檔魚蛋檔但冇錢嘅!依加咪有囉!」的士咬牙切齒地說。
對於文龍來說,的士從小是個遊說戰士,每次不論花多少時間,他都會把文龍說服跟著他去做盡任何蠢事。這次也不例外,經過了兩天的語音轟炸,文龍開始重新組織整件事。結論是,石姐已經魂遊別處,而婷婷很快就投胎了,這時候把影片賣出去,賺些發財錢也好!於是,他便把片段交出,並把這些日子與兩鬼的故事向的士娓娓道來。
影片被雜誌社公開當天,街市傳來陣陣擾人的鈴鐺盪響聲, 維持了半天 後,直至入夜才稍漸微弱,最後靜止。沒人知道當中的因由,也沒人放下恆常生活要做的事去探究。
<報應>
兩個月後,列車魚蛋店籌備多時終於開張。的士是個有小聰明的人,他把店開在街市附近,一方面鬧鬼的地方租金會平一點,一方面鄰近車站,新店一開便客似雲來,很快便達到收支平衡兼微賺的成績。
文龍曾多次尋找婷婷無果,見到紙扎街市不見了,又再也遇不上神出鬼沒的無名, 加上營營役役的採購工作入侵生活,促使他盡快跟自己說「婷婷可能已投胎,別管了!」,久而久之便沒再踏進街市半步。
一直到一天.........
正所謂落斜容易上斜難,的士載著文龍,駕駛著新入手的跑車,終於親身體驗到這說法。花了那麼多心思籌謀的生意,今天他終可享用成果,就那麼一小時,便甩掉兩百萬在車行。
想到新年不需再被長輩審判兼成功脫貧的文龍,驟看眼前風景堪如人生第一片晴空萬里,車速隨著爽朗的心情愈駛愈快,整個人像長了翅膀,沒有任何重量負荷......
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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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本報訊】
一名男子駛私家車往上水北區醫院對出方向時,失控撞向前面寶馬車尾。初步懷疑私家車超速致禍。男子頭部重創,被送到北區醫院後傷重不治。同車男乘客則受重傷,正接受治療。 事件導致寶馬內一孕婦受傷滑胎。 警方及後證實,受傷孕婦為本港地產商人熊正英夫人梁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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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劫難中幸存下來的文龍,如今孤獨的卧在病床上,心虛得每吸一口氣都有偷生的罪惡感。即使把自己裹在透白的被單內,依舊感到很不踏實。在被窩內,只有他與傷口獨處,看著自己的左手被包紮得,像小時候吃到酸腐味,而被自己吐出來用紙巾包住的雞翼。活在恐懼中,他嫌棄自己身體的每一吋,甚至寧願像的士一樣兩秒內撞爆頭骨死去,總比現在困在這間被燈光拉長了了不安的籠子的,等待著那總要到來的報應。
咔啪! 凌晨三點 ,房門被打開。文龍一直在失眠的苦海中溺沉,頭腦清醒得很,早早聽到有人踮著腳偷偷進來。
是婷婷?石姐?還是的士.......
叮叮叮......一陣微弱的的叮噹聲穿透被單,傳到文龍耳內。是無名!
「無名大師!」文龍掀開被單,坐起來準備向無名求救。
啪!有一巴掌狠狠的打在文龍臉上,力度重得令他耳鳴起來。
正所謂同行如敵國,特別在這知識產權金錢化的社會,一旦你發佈了任何出色的作品,都要有被抄襲的心裡準備。幾個月前,的士一想到文龍可以僥倖拍下兩鬼的蹤跡,其他人也可以,便被利字沖昏頭腦 ,居然瞞著文龍到街市把唯一的「素材」幹掉。
當天下午,太陽曬得把地上的濕氣蒸乾,荒廢多年而不透風的街市像被掉進了烤爐,快要冒出煙來。
的士手執火機,把紙紮街市拋進焚化爐,手指咔嚓一撻,火焰便由模型側門開始蔓延。 儘管婷婷泣不成聲的哭求著,的士想起那源源不絕的財富,還是鐵了心腸要令她煙消雲散。
微微的火花從焚化爐口躍出,紙扎街市模型已被煙灰吞吃了大半,剩下一片幾厘米的街市小紙門,正處於半溶狀態還堅決在洪火中掙扎至灰飛煙滅為止。
「你會有報應㗎!」
無名留下的鈴鐺晃盪了半天,直至入夜才稍漸微弱,最後靜止。
<替死鬼>
一場生死鬧劇後,文龍跟著無名回到街市,發現暗角多了一個新製的紙紮街市。
無名把在文龍的後腦一拍,把他的魂魄送進了街市內。但當中輪迴不再是人聲哄哄的1997年10月23日,而是當初與兩鬼協定合作的日子。剪影由流出的影片製成。文龍再次與那隻剛巧踱步經過的小白貓相遇.......
「喂!」一把熟悉的聲音從後而來。石姐陰沉地在大樑柱後閃出來凝視著文龍。
見著眼前失蹤已久的石姐,文龍瞪大眼驚呆得講不出話來。
原來當日熊翁夫婦到來街市時,石姐便利用這契機,偷偷上了熊太腹中的胎體,企圖隨著嬰兒肉身在熊家出生,從此過著富足的人生。鬼魂上活人身是有後果的,就是有可能永遠都出不來。車禍後,她差點就要永遠困於嬰兒屍身,意識被長埋於黃土下。幸好無名趕到現場,把她收入鈴鐺帶回街市,好為她燒道符滅了魂魄,直接了當。
「仲有幾分鐘我就灰飛煙滅!」石姐冷冰冰地迫近文龍說。「我係一隻犯盡天規嘅怨魂,冇得投胎,就永遠要留係度!」
石姐輕輕把自己的髮尾繞到耳朵旁,整個嬌豔起來。她用哀痛的眼神向文龍淡笑著繼續說:「我不想!我真係不想!我叫大師一陣就將呢個紙扎燒左佢,等我呢道為世不容咁多年嘅怨氣,可以永遠消失⋯⋯」
「吓?」文龍一時消化不了當前的一切。
石姐指著小白貓說:「大師話卑個機會你!如果我願諒你嘅話,就係貓仔走之前將你送返陽間.....」
「如果唔願諒呢?」文龍立即驚悚得口唇發青。
石姐咧嘴一笑:「咁你就同我一齊卑無名燒左個魂魄囉!」
此刻,文龍在陽間的身子僵硬得像一塊被急凍的鮮肉,失去平衡開始搖曳起來,無名見狀便用手輕扶了一下。縱使文龍在腦海中曾為這報應排演了千百個版本,但現在腦袋還是剩下一片空白。
「你放心!你依加死左,陽間嘅屍體仲會係度。你唔會死無全屍㗎。」石姐冷秘地一步步迫近文龍,臉容無神,唇色漸漸慢退,開始步入行屍走肉的境界。
文龍哭崩:「點解係你決定願唔願諒我?明明受害嘅係婷婷!無名你唔公平!」
「係呀!如果係婷婷嘅話,個傻妹一定願諒你㗎!但佢卑你地出賣左去換魚蛋檔啦!」石姐已在文龍一鼻之隔,突然目露凶光雙手揮出利爪,向文龍心口中央鋤下去。
呯一聲,從文龍胸口發出!受了那麼兇狠的一掌, 文龍整個靈魂當場離地飄遠一尺,就在快將失去意識一刻,他迷糊間仿佛見到石姐痴痴的看著自己流淚。
幾分鐘過後,在陽間的無名終於揮出紅紙,點上了火,在紙扎上來回壇了幾圈,便從屋頂開始點起火頭,再順手把火焰一拼掉到門外的車仔檔的爐頭內,實行為道者,絕不違反天道,對付厲鬼必無情可言,該怎麼辦就怎麼辦。
微微的小火花從爐口躍出,紙紮街市模型已被煙灰吞吃了大半,剩下一片幾厘米的街市小紙門,正處於半溶狀態還堅決在洪火中掙扎至灰飛煙滅為止。
燒魂火的味道傳開來比普通火刺鼻,文龍感到一陣辣喉的刺痛,便醒來。眼看自己手還是手,腳還是腳,他發現自己被放生了,歡喜若狂起來,衝到無名身旁大動作彎腰道謝。
<新舊交替>
叮嚀!叮嚀!無名見腰間其中一個鈴鐺搖晃得利害,便把它解開,為幸存在裡頭的婷婷放行。
原來婷婷為怕被燒至煙消魂散,便把自己困在鈴鐺,終究搏取到無名回來把她救出來。
「你上路投胎啦!唔好望返轉頭呀!」
婷婷哽咽著:「多謝你呀!腸粉哥哥!」
婷婷含淚凝視著如今的文龍,欲言又止,無奈難堪。
「走啦!都叫你唔好望返轉頭!」無名一掌把婷婷推走。「重新做人呀!祝你下世好運啲!大多幾歲嗰陣,到時睇下我檔腸粉仲係唔係度啦......」
婷婷往奈何橋走去,人間的聲音漸微......
那天起,無名身上,自此多一個不時搖晃得利害的鈴鐺.......街市的鐵絲網外圍 ,也多了一隻棕色短尾小貓孤獨地俳佪。
「蒜香牛肉!蒜香牛肉!」文龍在排隊中的客人耳邊不停叫。於是,蒜香牛肉一直都是最好賣的。
在這經濟主導的城市,靠行道捉鬼根本沒可能糊口,反之放下身段在這大家都放棄的廢墟賣腸粉倒賺不少。這道理,無名一早想得透切。
要留住這難得免費的場地,就必做就陰盛陽衰的光景,萬一陽氣略旺便不成事,所以這新舊鬼交替的故事,對無名來說,簡直是個完美的循環。
到底文龍幾時死?幾時做左替死鬼?文龍不時都這樣問。而無名給他的答案常時不同。時而說是一開始他自殺時已死,時而說他死於車禍中,最合理的說法是他魂魄離開紙扎街市一刻,回不到肉身。最終,這些版本都把文龍胡弄得連自己怎死的都搞不清楚。但這並不重要,反正他對於死亡並沒抗拒,起碼跟著無名,可保証當個飽鬼,比起做人來得更有保障。
不想像他那樣當替死鬼?那你記得別貪一時過癮,隨便打擾流浪貓就是。
〈2018年〉
一個時代終雖過去,又過半年後,旁邊地盤終於完工,樓盤開賣,無名所鋪蓋的陰氣,終究不敵每天像群蟻般俳佪推銷的地產經紀,陽氣被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旺盛。
街市拆卸後,改建成......其實改成什麼也沒人想知道。再過幾年,大家都會忘了,像已經投胎成三歲小孩的婷婷一樣,第一次路過這片「舊地」,拉著媽媽的手,嘻嘻哈哈的
笑聲中根本不沾一點遺憾。(15629字)
待續......... 親愛的讀者: 請支持小小文字創作,只需$22作者便會將精美排版電子書全文sent到電郵給你!拜謝!(記得留下電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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