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篇故事《電影系列-因為我是女人》

《電影系列-因為我是女人》

*2015年7月刊於台灣電子雜誌《三十九篇》*

最近，這句電影對白，總愛在深夜， 從崩緊的腦袋中擠壓出來-「她不是自殺，她是被殺。殺她的不是一兩個人，而是我們整個社會.......」《阮玲玉1992》

我是一個社工，別管我是男是女，反正我隸屬一間專責為被歧視的女性追討公平待遇的機構。 一天，當我回到辦公室時，窗外便下著暴雨，我還因為時間剛好讓我不用淋雨而對上天感恩了一下。 把背包放下後，我慢悠悠的沖泡出一杯熱騰騰香片。我獨愛色澤清淡的茶品，像普洱就茶色太濃了，我嫌它才放著一會不喝，便泡浸得像冷掉的人血，深色且濃稠。

我輕輕呷嘗一小口熱茶，味道還未回甘，當天第一個求助電話便打來了。 我清一下嗓子，以免讓求助者覺得電話中的職員是有情緒的。

「你好！麗言會！」

「你.......你好。請問一下投訴，是打這電話嗎?」

一般第一次打電話來的女生都會像她一樣手足無措。

「請問小姐你想投訴什麼?請說清楚，看我們可否幫你。」

「我被上司.......」

「不好意思！請問小姐你貴姓?」上任一年多，我還是愛在小程序上出錯。

「我姓古。」

「好。古小姐請繼續。」

「我被上司冤枉我跟已婚男士有染......然後......然後同事們都針對我，害我失去工作了。我沒有亂搞關係，可他四處講我壞話，我的工作都被他搞砸了！」

我聽得到古小姐擠出的每一顆音背後，都藏著屈悶。她唯恐說錯一個字，卻偏偏緊張得字字含糊，節外增添了不少非理性的描述。

「小姐！請中斷一下。請問那已婚男士是誰?」

「是一個在工作跟上司鬧得不高興的男同事。他已經被辭退了。」

「他的上司跟你的是同一位嗎?」

「是！」

或許古小姐聽到我問得認真仔細，她斬釘截鐵的語氣告訴我，她開始覺得自己的投訴有希望了。

「那他跟誰說過?」

「他開高層會議時，跟公司人事部和行政部的主任說，叫人『小心處理』我。」

「她們相信了?」

「對！」古小姐開始哽咽了。「她們事事針對我，我受不了每天忍受這種精神虐待，便跑去跟上司理論......」

「不好意思！小姐！再你中斷一下，我想請問.......」

記得剛入職的時候，前線部門的主任都教我們，接求助電話時，要幻想自己是門診醫生，細心的聽清楚對方的話，用紙筆速記下來，過程中，縱聽到多動容或心動的故事，也要保持零情緒的聲線和冷靜理智的頭腦，盡量在救助者的口供中找出不合理的內容，最後再檢定眼前合乎邏輯的資料中，有沒有與機構的忠旨相乎的點。如沒有，即使對方再可憐，也別為求助者開檔案。

「你們的上司是男是女?」我忍不住嚴肅的問。

「男的。」

「他為什麼要把你的名聲抹黑?」

「我有問他，他說他是我的上司，要說什麼不到我管，之後便辭退了我。」

「那你個人認為他為什麼這樣做?」

「吓?你是問我覺得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嗎?」

「對！」

「我.......我不知道！」

我放下筆，發現桌上的香片都變涼了，便把它推開，換那張填滿古小姐的委屈的橫紋筆記紙移到書桌中央，並伸直手腳深吸一口氣，準備向這故事畫上一個屬世的轉折點。

「照你提供的資料看來，你上司所犯的是誹謗，而我們機構所處理的，是因為性別受歧視而得不到公平.......」

「可你們的標榜會幫得不到公平對待的女性呀?我不是嗎?」

「你是。可你所受的傷害不是因為......不完全是性別歧視，所以我們很難受理。我建議你可以找尋律師幫忙。」

我知道她所受的苦，全因為她是女人，一個有權利辯護卻沒有人理會的女人。

「我哪有錢請律師?我窮就要被欺負嗎?」

「小姐！或許你可以查閱一下我們機構條款第480章第9條2a……」

往下的半分鐘，求助者都在電話另一邊崩潰大哭，雖然我的眼睛看不到她的眼淚，但剛好零落的雨珠，正不留情地在玻璃窗上肆意滑動，應該是代替她的眼淚洗擦我的良知。

「你的案件不受理的原因，不是因為你窮，而是因為你沒有在被錄音的通話中，機警地提出自己被欺凌的原因是『因為我是女人』。」

我時刻警醒自己要把這番話沈在茶渣中，好好用隔茶網包住，沖下滾水，吞下肚子便好。這我是專業。

「我覺得人言可畏，輿論那些東西不分哪個年代，現在同樣可怕……」《阮玲玉1992》

2015年7月刊於台灣電子雜誌《三十九篇》